张子艺丨一切都存在于选择之中

注定我要为这部电影写一篇影评。

这部2009年的电影《无姓之人》看过之后的后劲很大，就像我昔日里最爱的《盗梦空间》，二刷、三刷，人的意识究竟可以进入到潜意识的多少层？又能抵达多么幽微的彼岸？这些问题诱惑着我，使我一次次进入电影院，在两三个小时的幻梦里，进入一小段令人目眩的光影世界。

我们这一代人，距离土地已经很远。

韩少功在《山南水北》中，详细叙述了他送走老人，养大孩子后，带着妻子、姐姐姐夫一同住在村庄里的故事。

他对土地有着牵绊和眷恋，土地上的种植和养育，就算他居住在城市的30年间，都时不时地露出海妖一样的歌声，敦促着前往和抵达。

而对于我而言，我所有的抵达和前往中，电影占了很大的比例。我们很难有农耕文明时期巨大的时间和精力去应对熟人社会，也自然难以跟很多人产生长达一生的乡邻关系，工业文明下的生活自然已经达成一个阿Q手中的圆。在这个平滑的圆上面，电影就是一种触突，一种脱离日常生活的造梦空间，一种合法窥探不同生活的望远镜。

故事发生在2092年的火星，人们已经通过服用各种药物实现了永生，来历不明的男主尼莫118岁了，他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因自然衰老而死亡的人。医生通过催眠让这个已经足够老的人回忆他的人生，这种平凡普通的自然人，已经变成一种猎奇和被研究者。

他已经老到足够老年痴呆了，所以他的回忆里支离破碎。童年的经历和青年奇妙地交接在一起，每一段记忆都像被打碎的镜子，照出不同的角度。也像随机摸出的一张牌，没有任何逻辑。

导演的剪辑故意放任了这种破碎，在电影的前半段里，我被这种破碎的梦境一般的记忆带着一路狂奔，竭力像个拿着针的织补者，试图缝补出一条明晰的时间线。

这种剪辑是导演炫技的技巧，我看过很多了——没错儿，从最开始电影《云图》对于这种破损的剪辑惊人天人之后，我发现这不过是一种切割的技巧。但就像明明知道调皮的男同学会在晚自习后装神弄鬼，但也还依旧会被吓得哇哇大叫一样，我每次看到这种剪辑依旧饶有兴趣地开始摆弄拼图。

但《无姓之人》的拼图显然更加稀碎，甚至稀碎到每一块碎片都有一个结尾——这就很惊悚了，那些半道被车撞死、被水淹死，甚至被人枪杀的主人公，明明有时候比较幸运——他遇到了他的挚爱安娜，甚至安娜还给他写了电话号码，但是一个失业的巴西失业工人煮鸡蛋升腾起来的热水，使一滴雨恰如其分地落在这张纸片上，墨色氤氲，那些阿拉伯数字变成一团——在这个碎片里，在这个场景里，他失去了安娜。

但是在另外一张摸到的牌里，他的潜意识中记起了那一个电话号码，天空中有人对着他大喊，务必要把那个电话拨打出去，但他拨通的电话里，粗鲁的男声说他打错了。

显然这是一堆混乱的无法互相链接的烂牌。

剔除那些半道死掉的，父母未曾相遇以至于没有一个受精卵能够成为他的这些碎片——他曾经在这个场景里徒劳去寻找他的母亲，但跟他父亲擦肩而过的母亲选择了另外一种彻底没有他存在的生活。

到了后半部分，终于能够看到三条人生线，三个不同的女主角，三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未来。

爱丽丝。

安娜。

亚裔吉恩。

这是电影开头他的记忆里出现的三个女孩。

金发女孩爱丽丝。

曾经有几次的碎片中，爱丽丝另有挚爱，少年尼莫承诺爱丽丝去世后，将他的骨灰带到火星埋葬，当时同样年轻的两个人，不知道这么重要的承诺意味着什么。

最世俗圆满的一条线中，爱丽丝跟他共同生育了三个孩子，但郁郁寡欢的爱丽丝有严重的情绪问题，她甚至无法移出她的卧室，在尼莫无微不至的爱中，这个饱受情绪摧残的女人绝望地抛弃整个家庭，包括三个孩子，去寻找她少年时爱着的人。那一刻，她无休止流下的眼泪突然停止，在街角的理发店里，这个一度卧床不起的母亲，成了一个麻利而快乐的理发师，重点是离开尼莫后的快乐。

按照当下流行的说法，安娜显然是他的官配。

两个彼此相爱的人，在多个时间线相遇，他们曾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——看来全世界人的恶趣味都是愿天下有情人成为兄妹；也是登陆火星的陌生人；但同时也是互相等待的守望者。

亚裔的吉恩显然那是另外一条绝望的感情线。

少年时期舞会上被爱丽丝伤透的心，使尼莫做出选择——要跟第一个跳舞的女孩结婚，这个倒霉姑娘就是吉恩。

他们拥有了大房子、汽车和游泳池，尼莫多次自杀。吞药、溺水和迎着火车相撞——这是爱丽丝那条时间线的反面，尼莫在没有感情的婚姻里，试图解决掉自己。

电影很有意思的是，怕水的尼莫反复花样地出现在各种水中，无论是海水还是湖水甚至游泳池，他都无助地漂浮但从未学会游泳，只能任由水去淹没自己。

水是电影里一个巨大的隐喻。

这就是从未学会游泳的尼莫在临终前回忆到的一地碎片，那个一脸懵懂前来采访他的记者慌张地询问：“那么到底怎么选择？”

这个最后的自然人说：“在棋局里，唯一可行的走法就是不动。”

他甚至残忍地戳破了记者的幻想：“或许你也是不存在的。”

这便是终极答案。

《无姓之人》的主人公其实并不是尼莫，而是无数的人，无数次的选择，无数次险象环生之后的侥幸，穿越命运无数个沼泽之后的幸运。

那些不存在的，半路夭折的，走向歧途的，走向深海之中的，走在断裂悬崖间的，都是尼莫，但又不是尼莫。

亚马逊的蝴蝶扇动的翅膀，可以给世界带来一场飓风，我们在人生中各个毫不起眼的时间点上做出的各种选择，也会平地起风一样为我们的人生带来风暴或者荣耀——一切都存在于选择之中。

但是当世界呼啸旋转的时候，按兵不动，稳住自己，像一株植物一样将根系深深地扎入大地之下，风来，雨来，树岿然不动。

虽然宣发公司将这部电影定义为“科幻爱情”，但显然爱情只是承载人生的一个容器，遇到谁，失去谁，尼莫的人生都会走向118岁。